【文/蝶舞】

來不急得等待%2F蝶舞

 

「等你去別縣市讀書的時候,我一定會兩、三天就坐高鐵上去找你。」

這是四年前,媽在我大學聯招時所說的話。

但是她並沒有坐高鐵來找我,因為我完全沒有資格填選臺灣第一首府,而是留在高雄選擇了離家裏不遠的技職學院。

我是個單親的孩子,父親在國小的時候就罹癌去世了,所以家庭成員只有我跟哥哥還有母親。

我不愛讀書,因為在這學歷糜爛的社會裏,我認為文憑並不代表一切,至少這些年來,我知道從父親辭世那年起,金錢讓我體會到家道中落的痛楚。

所以,我選擇了早上讀書,下午工作,天天與日出為伍,就是希望能夠讓家裏回復早期的豐沃。

時間總是如流沙般的流逝,如今我已大學畢業,但學程中並不影響我對金錢的價值觀,所以我從一份工作兼職到了兩份,把原本上學時間挪用到第二份工作之上。

「我們家沒有缺錢缺到要你這麼拚命。」哥哥總是在我拖著疲憊返家的時候,這般苦口婆心。

但我始終沒有開口,默默地走回房裏,享受著所剩不久的寧夜,還有屬於我自己的空閒。

看了一下牆上的鐘,時針指向了四點的方向。通常這個時候我是該洗完澡打場遊戲,準備進入睡眠的時候。

然,今天我的睡意受到打擾,因為媽剛端進來的一碗地瓜粥跟幾樣罐頭小菜。

「媽,我不是說了,我下班回來沒體力吃東西。」有些哀怨的,我低聲說道。

媽淺淺地笑了。

「你工作辛苦了啊,最近都加班,好晚回來,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就去睡吧。阿母去洗澡了。」

每天她都不容我有任何的反對意見,把這滿滿的消夜送到我的桌邊,並關上門睡去。

原本我以為今天把門先關上,她會就此放棄,沒想到她依然送上一堆引不起我食慾的消夜。

長長地呼了口氣,她說的沒錯,最近我確實挺晚回家,如果最近從加工區回家,我應該十二點就到了,但是最近我又多了一份短期的工作,大夜整理貨品的時薪,比加班還要高薪。

但影響睡眠的,並不是媽睡前的叨念,而是我正在思考房中成堆的「廢物」,應該往哪處理才好。

堆在我電腦前的黑色垃圾袋裏是畢業前買的教科書,有些連翻都沒有翻過,只有考試的時候才拿出來翻個十來分鐘,扔了覺得可惜,賣給回收場感覺太便宜,賣二手書又沒有太多時間,所以擺著擺著,也快擺上一個年頭。

原本這兩天要整理掉的,但是上周開始,我便完全不想再碰那個袋子,因為「廢物堆」裏多了些相片,是屬於我跟剛分手的女友的甜蜜微笑。

呵,現在拿出來,顯得格外諷刺。

因為她常說現在大學學歷是必須的,不是要混文憑,而是要讓自己有一個不斷學習的習慣,當人乏了,放棄學習,人生也會就此停擺。

但對我而言,賺錢之餘,學習只是浪費時間與金錢的一種方式,為此,我們吵了不少架,最後分別時,她也只留下一句:「對你的不長進,我感到失望。」

是不長進還是我工作沒時間陪她約會?抑或是沒錢買給她任何她想要的東西?我不得而知。

所以這堆相片,在這書堆之中,完全不突兀。

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,彷彿在敲打著我的腦袋,徒增了不少煩惱到我即將爆炸的煩躁。

頭一轉,另一邊的日曆飄了起來,顯示了我另一頓悶。

明天……不,應該是今天是媽的生日,我竟然給忘了。

拍了下額頭,現在的媽應該已經入睡了,等她起床,我應該已經在工作了吧。

罷了,明天加工區的工作會提早下班,我十點到十二點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,趕快一點的話,應該是剛好銜接下一個工作。

關上燈,想到明天繁雜的事情,我強迫自己入眠。

夜,我又睡在煩悶之中。

 

無塵衣下,大家都戴著口罩,露出一雙眼睛外,大家幾乎上工都不怎麼講話,但是偶爾睡意濃厚的時候,還是會用對話來提提神。

但我旁邊的阿峰例外,他是不管想不想睡,話閘子總是合不攏。

「喂,我問一下啦。」

阿峰輕推了推我,用著不標準的原住民腔調說著。

我沒搭話,只是隨口嗯了聲,敷衍了他。

「你那個大學的書還在不在啊?」

第二句的問句,提高了我的高度興致,我用了半秒的時間,眼神看向他那看似在微笑的眼睛。

「還沒扔,怎麼?」

「沒扔喔,太好了啦。賣我好不好啦?」他激動的話顯得音量高了起來,領班也因此瞪了過來。

「對不起,對不起啦。」笑著跟領班道歉後,他又再次輕推了我,在我耳邊輕聲道:「賣我啦,拜託啦……」

事實上我心裏也挺樂的,昨天才在煩惱的垃圾,現在當真找到了出路。

「賣你可以啦,只是你要買那個幹嘛?」

我沒有抬頭,眼神緊盯著機器,所以不太知道領班的視線是不是還盯著阿峰,只見他乖乖的站好工作,小小聲地說:「我要去當你學弟啊,那個書本貴得很,想說跟你同一科系,就跟你買啦。還是你要跟我用小米酒換?」

說著玩笑話,他發出咯咯的笑聲。

「得了吧,我選修課本半價賣你,國英數那些就送你啦。」昨天晚上我有算過,所有課本拿去回收場的價格,大概也就幾個銅板,阿峰也算是離鄉背井來高雄工作,我也不好意思多收他的錢,所以半買半相送的,一古腦地拍賣出去,有錢拿又可以清垃圾,一舉兩得。

「喔,你這個人真有義氣啦。下次我請你喝酒。」他一激動,聲音又大了起來,這回等不了領班瞪眼,他自己先頻頻鞠躬道歉起來。

我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。

阿峰是個豪氣的人,看起來有三十出頭,聽說他有九個弟妹,所以他應該是整個加工區跟我一樣,身兼數職的努力人。

不過他想要放棄其中一份兼職去求學的事情,我有些納悶,當初若不是我哥堅持我一定要讀大學,我一點都不想要在學校浪費時間,所以選了一個能混就混的低分學校,混到了畢業。

怎麼還有人想要自己跳坑?

「晚點休息的時候,我再拿錢給你。」雖然回歸了工作,但是他的聲音還是充滿了喜悅。

「喔,我問你,你哪有時間去上課?又浪費一筆開銷。」

小小抱怨一下,我這樣私心算是懸崖勒馬吧。

「我總要回部落的吧。我沒什麼讀書,來這邊也是因為工作要高中畢業才肯收,我讀了高中,但除了要帶錢回去,還要帶點其他的東西回去。」

「我不想弟妹跟我一樣辛苦。」

雖戴著口罩,但阿峰的心情彌漫在空氣之中。

讀書跟辛苦成正比嗎?我不懂,也不想去理解,至少現在的我,只想到等我存夠錢的那一天,媽跟哥能夠回復以往的笑靨,那是爸曾給的家庭,我一樣能做到。

在這現實的社會裏,錢取代了一切,愛情、親情不都建立於此嗎?在我身上印證的,便是如此。

但我並沒有再回應阿峰,畢竟思想是個人的,他願意掏錢,我願意賣,這筆錢我剛好回去還可以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裏,挑一個蛋糕給媽過生日,何樂不為?

於是我低頭,持續著工作,儘管阿峰不時的自言自語傳來,我也沒有再回半句話。

一如往常,數著時間,等著下班。

時間往後退。

七月三十一日,晚上的天氣涼爽,手上的蛋糕安穩地放在腳踏板上,我在發動機車前看了一下手表,時間已接近十一點。

眼看著家門就在轉角,我對自己安排剛剛好的時間而沾沾自喜。

沒有時間買禮物,但我相信媽也不會希望我亂花錢,所以二十五年來我的歌喉總是成為最棒的節日禮物。

然,突如其來的巨響打斷了我的喜悅,還未理清思緒時,在我眼前的,是刺眼的火花。

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只覺得身體失去了知覺,耳畔邊傳來陣陣爆裂聲響,伴隨著車輛相互撞擊的聲音,還有人們驚恐的尖叫與吶喊,此時……有如人間煉獄般的浮現在我的眼前。

沒有轉頭的力氣,我的眼角看到了我那存了好久才買回來的機車已經支離破碎,而還未有機會插上蠟燭的生日蛋糕,除了一個破裂不堪的包裝盒外,蛋糕就像隨著我的神智一般……灰飛煙滅。

 

(圖/奚佩璐繪)
(圖/奚佩璐繪)
 

 

再一次醒來,我的身體被繃帶綁得無法動彈,得到來自護士的訊息,我家發生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氣爆,母親跟家中大門一同在第二天被挖掘出來。

我跟哥在眾人的協助下,辦完了媽的喪禮,爆炸當時,我雖被彈到遠處,多處骨折與灼傷,但也因此倖存了下來。

療養了一段時間,我們終於越過了隔離線回到支離破碎的家園。

老爸一手監督蓋起的屋子,因為瓦斯爆炸讓一樓殘缺不堪,媽等著我回家的那道鐵門沒了,大廳的擺設也動了位置。

但當我回家的那一瞬間,我潸然淚下。

廚房的桌上還擺著母親那晚替我準備的地瓜粥跟小菜,彷彿母親還在耳畔體恤著我工作的辛苦。

轉過身去,我看到哥低身撿起散落的物品,他抽了一張衛生紙給我,也順道將那掉在櫃子下的存摺拿給我,要我收好。

打開存摺,看著上面這幾年辛苦存下來的十萬元,我又掉下了淚水,笑了幾聲。

 

後記:

本文故事中的主角並不是我,而是我的學生轉述的。

我在大學畢業後,於高職擔任餐飲科教師,在此認識了許多學生。我帶的是一群產學合作的學生,他們大多是家裏經濟不好,而需要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的孩子。

雖然我已離開學校許久,但仍有不少學生持續跟我保持聯繫。有一次,學生跟我說起這個故事,我不由自主地流下淚水,於是我決定以第一人稱寫成這篇文章,希望以此傳達「子欲養而親不在」的心情。

誠摯地祝福大家,希望各位都能夠及時把握,享受親情。

電子報:

https://udn.com/news/story/7019/2916995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醉意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